鸭子的描写
——曹文轩《孤独之旅》解读
一、 问题的提出
收入统编语文教材九年级上册的《孤独之旅》,节选自曹文轩长篇小说《草房子》,标题是作者为该片段特意添加的。
该选段讲述油麻地的杜家遭遇了突然变故后,当家的杜雍和不得不让独生儿子杜小康辍学,带着他去三百里外的大芦苇荡养鸭挣钱。作者对节选出的部分,也作了删改,去除了一些枝节描写,以及与该片段外部联系过于紧密的内容,使得该片段更为紧凑,更具有相对的独立性,理解起来也更容易些。当然,其中的有些描写,比如 “与这种孤独相比,杜小康退学后将自己关在红门里面产生的那点儿孤独,简直就算不得是孤独了”,还是需要与小说其他部分联系起来看,才能让人更明白些。
对于长篇节选的《孤独之旅》,可以把它与原来在长篇中存在的状态比较研究,也可以把这一段落置于整篇小说中来看,就像课文后面的“阅读提示”,通过阅读整部小说,来了解这次放鸭事件的前因后果。这种解读,我暂且把它称之为向外用力。还有一种向内用力的方式,就是权且定其为独立篇章,是一个完整的有机体(因为作者从长篇中节选出来时,毕竟经过了整理加工),然后再来细分其内在的脉络和具体描写,以理解作品的一些隐含意义。而我采用的就是后一种办法。从节选段落本身来用力,也不是面面俱到,只从其中一个比较关键的描写对象鸭子入手,加以分析。
之所以想到鸭子这个话题,是因为不但鸭子确实重要,是小说中出现的两位人物关注的焦点,而且有关鸭子的描写,显示出相当特色,并折射了较多的人物心理状态,值得我们细细挖掘。
二、 鸭子的成长阶段
作者的主要目的是写杜小康的成长历程,但相比人的缓慢成长,鸭子的成长过程就要快得多,并且能够在生理上明显体现,所以作者有意把鸭子的成长作为显性的内容来描写,并通过插入的片段描写,勾勒出这种成长的阶段性特征。
如果仅仅着眼于鸭子的长大,那么把小说中涉及的鸭子描写抽取出来组合一下,也可以构成一个基本的发展脉络。按照情节展开的框架,可分成“开端—发展—高潮—结束”四个阶段。虽然这一框架曾被有些学者讥笑为老套、无用,并认为梳理情节因果关系,更能抓住情节发展的脉络。但这其实是问题的两个方面,情节的因果关系,梳理的是情节前后的逻辑关系,而情节的四阶段切割,则是揭示情节的变化状态,说明情节本身的丰富曲折。这两种分析法,具有一定的互补性,其实都是帮助读者丰富对情节的认识,都有存在的合理性,不应该说是用一个更好的分析方法来代替一个拙劣分析方法的问题。
就《孤独之旅》而言,“开端”部分是杜雍和、杜小康赶着鸭子往目的地去时,对水面上鸭子的三处比较集中的描写:
鸭群在船前形成一个倒置的扇面形,奋力向前推进,同时,造成了一个扇面形水流。每只鸭子本身,又有着自己用身体分开的小扇面形水流。它们在大扇面形水流之中,织成了似乎很有规律性的花纹。无论是小扇面形水流,还是大扇面形水流,都很急促有力。
鸭们不管,它们只要有水就行,水就是它们永远的故乡。它们开始觅食。觅食之后,忽然有了兴致,就朝着这片天空叫上几声。没有其他声音,天地又如此空旷,因此,这叫声既让人觉得寂寞,又使人感到振奋。
鸭们十分乖巧。也正是在夜幕下的大水上,它们才忽然觉得自己已成了无家的漂游者了。它们将主人的船团团围住,唯恐自己与这条唯一能使它们感到还有依托的小船分开。它们把嘴插在翅膀里,一副睡觉绝不让主人操心的样子。有时,它们会将头从翅膀里拔出,看一眼船上的主人。知道一老一小都还在船上,才又将头重新放回翅膀里。
而第二阶段,则是写鸭子正在长大,这是所谓的“发展”部分,主要有这样一段:
鸭子在这里长得飞快,很快就有了成年鸭子的样子。当它们全部浮在水面上时,居然已经是一大片了。
第三阶段“高潮”部分,则是写他们遭遇的一场暴风雨,鸭子在芦苇荡四散逃窜,最后终于让杜小康找到了失踪的十几只鸭子,并且和鸭子一起在芦苇地里睡了一晚:
杜小康突然感觉累极了,就将一些芦苇踩倒,躺了下来。
那十几只受了惊的鸭,居然一步不离地挨着主人蹲了下来。
第四阶段“结束”部分,写鸭子终于长大成熟,并且开始下蛋,该段落的描写,把生活光明的一面投了进来:
鸭们也长大了,长成了真正的鸭。它们的羽毛开始变得鲜亮,并且变得稠密,一滴水也不能泼进了。公鸭们变得更加漂亮,深浅不一样的蓝羽、紫羽,在阳光下犹如软缎一样闪闪发光。
八月的一天早晨,杜小康打开鸭栏,让鸭们走到水中时,他突然在草里看到了一颗白色的东西。他惊喜地跑过去捡起,然后朝窝棚大叫:“蛋!爸!鸭蛋!鸭下蛋了!”
杜雍和从儿子手中接过还有点儿温热的蛋,嘴里不住地说:“下蛋了,下蛋了……”
当我们将有关鸭子的描写抽取出来,梳理整体的情节结构意义后发现,中国传统评点家谈论的“起、承、转、合”四阶段,也可以与上述四阶段来对应,甚至有些表述更为精准。因为一般来说,能够掀起高潮的,往往在情节发生逆转的时候,当危机产生时,通过危机的解决引入结局,这样危机成为一种解决问题的契机。转折引起的跌宕起伏,成为高潮向结局过渡的重要方式,所以用“转”来解释、说明这个高潮部分,是有相当合理性的,也是符合这篇小说节选部分的实际的。
但这还仅仅是表面的,或者说显在的部分,其实在呈现鸭子成长四阶段的推进过程中,引发的一些小波澜,有着更微妙的表达效果。
比如,就在第一阶段写鸭子被驱赶着往远处去,处在水路上的相对详细的三段描写,正好显示出细微的曲折变化,构成整体变化中的小波折。
第一段是写鸭群被驱赶着全体前行的一种姿态,似乎是不管不顾地一往直前,但在后面的两段描写中,想象了鸭子的感受与人的对立与协调,正是在其可能的安逸和恐慌中,把鸭子对人的依附感凸显了出来,并在高潮阶段,让突然被割裂后对依附的强烈需要(当然也可说是与人的互相依附)形象地表现了出来。那段写鸭子居然一步不离挨着杜小康蹲下来的文字,似乎已经不仅是在写鸭子,也是在折射人的复杂心态。
三、 鸭子形象与人的心灵折射
把有关鸭子的描写提取出来,只是分析的权宜之计,最终还是要把这些段落放回小说的具体语境中,来看作者描写的实际作用。在涉及人物心理时,作者既有直接进入人物内心世界的描写,也有借助对鸭子的描写来把人物心理折射出来的,两者构成显与隐的关系。有些教师把有关鸭子的描写作用视为对人物的反衬、对比或者正面的衬托与象征等,虽然也可以,但实际情况可能要更复杂。
比如,当第一次写到鸭子被驱赶着往前,形成大扇面和小扇面的水流时,当时的杜小康是带着哭腔求他父亲让他上岸回家的。但是,他的父亲沉着脸,决不回头看一眼,也不理会儿子的请求。
这样,鸭子往前造成水流的扇面,并产生的急促有力感,都让人感受到了杜雍和那种坚定的意志,并且以前行的画面,遮蔽或者说压抑了人的内心杂念(认为是反衬了杜雍和和杜小康父子的不安,就可能是一种简单化的思维方式)。这也就呼应了下文非常有力的一句话,“前行是纯粹的”。
正是这种没有后顾的纯粹,让人觉得对杜小康来说,显得有些残忍了。
这种残忍性,在后来描写鸭子的又一次对照中体现了出来,并把人的心理呈现得更为复杂。如引文显示的,鸭子只要有水就行,这种单纯的需要,对比出人需要的世界的广阔。于是,在水面上,对着同一片天空,人感到的是陌生,而鸭子可以有兴致地来叫上几声。结果是,因为没有其他声音,“这叫声既使人觉得寂寞,又使人感到振奋”。一方面,对寂寞尚未有感觉的鸭子衬托得人更为寂寞,但这种叫声,毕竟在空旷中带来生气,所以还是给人以振奋的力量,这种微妙的心理感觉,启示了人与鸭子的复杂关系。人在与鸭子相处时,单纯的鸭子固然反衬了人的复杂心理,但同时也把人渐渐带到了接受现实的一面,这是事实的接受,也是心理的接受。而鸭子和人,也似乎是互为需要的。鸭子白天的叫声振奋了人;而在夜晚,鸭子围绕着船来歇息,就暗示了鸭子对人的需要。
遭遇暴风雨对鸭子和人都是考验,分离似乎成了一种反弹回来的力量,让鸭子和人更和谐地在一起,鸭子蹲在杜小康身边,杜小康把自己的脸埋在鸭子的羽毛里,在这样从未有过的和谐关系中,杜小康对自己、对世界的认识都变了,他似乎看到了一个不一样的自己,看到了一个更美好的世界:
杜小康闻到了一股鸭身上的羽绒气味。他把头歪过去,几乎把脸埋进了一只鸭的蓬松的羽毛里。他哭了起来,但并不是悲哀。他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想哭。
雨后天晴,天空比任何一个夜晚都要明亮。杜小康长这么大,还从未见过蓝成这样的天空,而月亮又是那么的明亮。
当然,这里写杜小康与鸭子的互相依偎,写暴风雨过后夜空的格外美丽,很容易让人想起美国作家辛格的儿童小说《山羊兹拉特》的相关段落。男孩阿龙在暴风雪中和山羊兹拉特相依为命,暴风雪过后,月光在雪地里投下银色的网,仿佛给人天堂般美梦的感觉,两篇的意境十分神似。但相比之后,杜小康的感情要比阿龙更深沉、更复杂一些。
杜小康为什么哭?你可以说因为鸭子没丢而欣喜地哭,可以说因为鸭子体谅他而感动地哭,也可以说因自己直面生活后,有一种突然感悟而痛快地哭,更可以说,杜小康就是为哭而哭,在面对孤独的长久憋闷中,他的感情世界突然被打开、被释放。于是,哭,成了对自己孤独的一种接纳和洗刷,甚至可以说是用眼泪对自己过去的埋葬。
这一刻,他确实成熟了许多。
四、 余论
课文开头写到的鸭群前行形成的扇面描写,特别耐人寻味。
从语言的推敲角度看,鸭群在水面前行,是“形成”一个扇面,而由此带来的水流,是“造成”,但单只鸭子在大的整体扇面水流中,又有更小的扇面水流,作者用的是“织成”,因为更为细小,且略有变化,产生大扇面底子上的花纹的感觉,所以用了“织成”。但这仅仅是一方面,关键是,大扇面和小扇面叠加,以及同样的急促有力,使得整体和局部,在单只鸭子“织成”略有变化的花纹中,也体现出整体向前的规律性。
这给我产生的一个联想是,当作者在写杜雍和和杜小康的孤独之旅时,其整体性的构思和实际展开的全面描写,就如同那个向前的大扇面,而对鸭子的描写,就是其中的小扇面,它是这个大扇面中带有变奏的花纹,但也符合其前行的整体规律。当然,我这样说绝不意味着,作品涉及的所有物象描写,都是一个无差别的小扇面,相对来说,在这篇中,鸭的描写更接近一个符合整体态势中的小扇面,至于其他物象,其出现在作品中,并不具有等同重要的地位,而有种种的差异和变奏,但其体现在整体构思中的前进的方向,是基本一致的,否则就很可能是艺术上的败笔。
值得注意的是,有关鸭子的描写,小说采用了全知视角,来想象鸭子的丰富感知。所以,当他们向目的地行进时,描写鸭子开始并不在意离开油麻地,以及后来有的一种漂泊感,其实都是全知叙述者对它们的一种想象。正因为有这样的想象,其与感情世界形成的对峙或者协调,都是人的情感世界的自然延伸,以方便小说家建立起小说的整体感觉。但是,当人把外部的物象世界也人情化时,这究竟是丰富了所表现的世界,还是让世界变得单一了?就比如,小说写鸭子“有了兴致”,就要对空叫上几声时,究竟是说它有了兴致好,还是说它本来就无所谓兴致,所以其向空而叫,只是没有任何情感或者说兴致含义的空对空地叫。采用全知视角还是限制视角,哪一种描写更增加小说的丰富性,更有动人的力量?总之,类似不一样描写带来的可能效果,也许同样值得我们去深入思考。
——《统编语文教材与文本解读(初中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