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节描写，不只有“细”
钟世华
在我的阅读中，有时候我会跳过书中的一些细节不读。我觉得那样的细节里只有“细”。只有“细”的细节，不仅与没有细节一样，让文章难以动人，而且会讨人嫌，越细越令人厌烦。
比如一个学生细致观察一棵树，然后细致地写出这样的句子：
树叶的颜色是碧绿的，形状是椭圆的，上面还有一根一根清晰的叶脉，用手一摸，毛茸茸的。
这样的细节描写，就是只有“细”、没有独特与智慧的细节描写。之所以会这样，除了别的原因，与我们对细节描写的认识有关。
越来越多的同学，都知道作文要用细节说话；不知道的是，“细致”需要与“独特”“智慧”组合，才更有可能令人感动、喜欢。
不只是有些同学忽略了这一点，一些作文教学也是如此。例如，我们在教“细致观察”时，会让学生用“五官”参与观察：眼看形，耳听声，鼻闻气，嘴尝味——问题很可能出在这里，这样的程序观察，会阻隔心的参与。观察，不只是五官的观察，更是用“心”观察。
用心观察，就是在观察中思考、感动、感悟；或者因为突然的发觉、发现、惊讶、好奇，而更入心地观察。万物入眼，与万物入心或者说心入万物，是观察的两个层次。心一参与观察，观察所得就会有所不同：里面不只有细致，更有独特与智慧——来自真正感动、敏锐感悟、独立思考的独特与智慧。
我的学生们生在乡村，长在乡村，和我一样行走于乡村。乡村女神，“我们的亲姐姐”，邀请我们“进入她的华堂，为我们描吉祥痣”，在那儿，学生们“像和亲人团聚那样与树木团聚，捧着泥土在凉阴下消度时光”（泰戈尔《春天的遐想》），让春夏秋冬四季八方的风都欢快地掠过他们的心田。在那儿，我们一起观察乡村，感悟乡村，感动、惊讶于乡村。乡村里隐藏着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乡村女神，这位胸怀宽广、平易近人、心思细腻的美学、文学与科学启蒙老师，教学生们细致地观察，敏锐地感受，惊奇地发现，深刻而充满诗意地思考，独特、细腻、智慧地表达——
“落在地上的一刹那，水好像形成了一个皇冠。”这是戴梦婷在《树叶》中写下的句子。这不只是一个比喻，它是如此独特，如此细致，如此智慧。它代表了我们班学生在作文中的一种美学取向，对应的是我们班作文教学里很重要的三句话：说自己的话，说别人没说过的话；用细节说话；说智慧的话。越来越多的学生，对这三句话有所体验——
在《打禾》里，钟双艳这样写劳动之美与辛苦：“她一手拿着镰刀，一手握着禾把，那咯吱咯吱的声音真美妙。虽然那声音很小，但奶奶自己可以听到，不知她是否和我一样，觉得这声音很好听。她身上的一滴汗掉落下来，掉在她刚刚割倒在地的禾把上，发出‘啪’的一声轻响。”
在《放风筝》里，梁洁灵这样写“寂静”：“油菜花地里一个人也没有，那里很安静，只有我们和一大片油菜花在那儿。”
语文教学中，过早地概括，会更容易让学生忽略细节感悟，陌生细节描写。学生们似乎有个天生的本领，也是缺陷：他们最初的写作里，多是“概述”的笔墨。以为学生不能细致描写是观察不仔细所致，是一种想当然。学生们未必缺细致观察，缺的是细致描写的本领。细致观察与细致描写，是两回事，二者并无十分直接的因果联系。善于观察，未必善于描写。要细致描写，除了细致观察，用心体悟，还需要从细致的文章里学习如何描写细节。
语文教材里的课文，大多可以提供这种学习，却被用来训练概括。胡安·马尔塞在他的《读书岛与金银日》中，写到一名忙于概括的女学生：“看着这个少女在我面前忙乱地对比笔记，改写要点，修正思路，我不禁黯然神伤，心想是谁把她弄得这么茫然无措的呢，她究竟在何时又如何丧失了阅读乐趣呢？”“让我给你这个勤奋好学的孩子一个忠告？扔掉手里的本子和笔，用孩童的眼光，重拾本能的惊奇、生活的意义和敏锐的想象力，把《金银岛》放在你温驯的双膝上再读一遍。”
“再读一遍”，读什么？读书中的细节，读细节中的独特与智慧。
曹文轩的《青铜葵花》，是我给每一届学生朗读的书。我们一起欣赏书中的故事，读到好的句子，也会一起赏析。例如书中的一处细节：“月亮很薄。”读到这个句子时，我跟学生们说：在此之前，我还没看到谁这么写月亮，只知道有人写过：月亮像玉盘，月光如水……我还知道，鲁迅在他的小说《故乡》里是这样写月亮的：
深蓝的天空中挂着一轮金黄的圆月。
鲁迅说，月亮是“挂”在天上的，这是他的感觉。现在曹文轩说，“月亮很薄”，这给人的感觉，就不是挂上去的了，而是——有学生说是“画”上去的，如薄薄的贴纸一样“贴”上去的，是紧紧地贴着天的。可见月亮离天多近，月亮多高，离我们多远。这样的薄如贴纸的月亮，美得与众不同，美在作者视角与表达的独特，充满智慧。
也许，正是因为在阅读中经常接触这样的细致、独特与智慧之美，才更快地有了杨璟《暴风雨》中的“一个响亮的鸣”：
大雨将路边的灰尘清扫干净了。空气清新。泥土也变得很湿润。奶奶家种的蔬菜，又长高了一截。鸡站在高处，打了一个响亮的鸣。
我在她的作文本上批注了一笔：“这个鸣打得漂亮。”这是一个干净的鸣——被暴风雨冲刷得干干净净的鸣。它不仅是响亮的，而且是清亮的。它把暴风雨中的惊恐、混乱、沉闷，一嗓子都打掉了；把暴风雨之后的清爽、畅快、敞亮，一嗓子都打出来了——在一句话里全说出来了。智慧的细节就是这样：一句，顶一万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