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爬墙虎学习风景描写
格风的诗有格，是干净的品格。具体落实到词语，就是是口语却超乎口语。同样，格风的诗也有风，但不是古风，是现代风。我知道，他的耳朵里住着好多他们∶那我们就好好听他讲吧。那是好诗，是精彩的讲解。
——杨黎
格风诗选
向爬墙虎学习风景描写
作者：格风
父亲
洗碗的时候，我听见西皮流水
多么熟悉的声音
父亲走出石拱桥下的阴影
看上去比我现在年轻
洗碗的时候，北京正在开会
同时听到流水的声音，讲话的声音
人民对美好生活的向往
在碗沿上喧哗
洗碗的时候，冲击我手指的
两种水流，来自同一条河的上游
时间哗哗流淌
洗碗的时候
我就回到了父亲的样子
而父亲从未给我们洗过碗
2017.11.25
心绪不宁
上午的第三杯咖啡
第五支烟，窗子全部打开
风也吹不进来
客厅里坐着皇帝
没有人知道他的愤怒
一只猫的恐惧
来自锈迹斑斑的铁丝网
几百年前，也许是几千年前的老梗
和你家沙发
茶几、电视机
和老爷子的午餐
是什么关系
没有人在意
那些过江之鲫
他们的禁忌，敏感，尖锐
心有鱼刺
卡在客厅的喉咙里
2018.3.5
卡车司机
一个喷嚏像挨了一电警棍
卡车司机涕泗横流
突然爆发的样子
瞬间演变成
一部韩国大片
一场群体性喷嚏
四处蔓延，特勤，防疫
口罩与盾牌，跑在敏感势力前面
跑得更快的
狙击手的子弹——
放慢速度——
放大你瞳孔里的怀疑
但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嗡嗡作响的绿脑袋
蓝光一闪
大合唱骤停
隧道内漆黑一片
导航提醒前方路段有分岔
请靠左侧行驶
出隧道
什么事也没发生
眼泪却止不住地流下来
2018.6.13
很黑
夜深人静。我们和谁在一起
和先知，和寓言，和难以置信的你
和监狱看守在一起
和死去的，活着的，受虐狂
被迫害妄想症
刚刚分手的
折翼天使在一起
你和多少人在一起
在天堂，在炼狱
在人生的中途，和但丁在一起
在别处，在原地，在梦中
和自己的手在一起
在云端，在路上
在试衣间，和你纯洁的肉
和你洁白展开中的
最深的黑在一起
和种子的尖叫在一起
2018.03.03
繁花
五月的花，院子很大
深居简出的园艺师，服从于门禁和快递
带来短暂的眩晕。也许是刚刚睡醒
贴窗而立的乳房
庭院很深。但中间仍是空的
中间是青藤和苦瓜
垂下水中的空楼梯
有栅栏的地方必有猛虎和蔷薇
无边弥漫的气息
打开身体里的灌木篱笆
大黄蜂细小的嘴唇
无法识别池塘
香樟和窗，玻璃的反光
窗里窗外看风景的人
偶尔路过也会想起
泥土中的孩子
康普生的家
“透过栅栏看见他们在打球
在草丛里找东西”
猝不及防的忧伤
野草一样蔓延
2018.05.02
北河身体剧场
这里每一只鞋
每一双脚的秘密行走
进来或离开
都在认领他们的眼睛
有人领来星星
领走爱情
领来远方的
领走诗
和假肢的不确定性
收藏迷雾的人
领来秋天
领走这里的黑胶唱片
旧首都的幻听
领来叛徒
领走了仇人的女儿
打不开的
路灯的心情
我的鞋
决定先走一步
带走带得走的语言
带不走的
一首诗的身体
留在北河剧场
2018.11.10
向爬墙虎学习风景描写
向八哥学说人话
向爬墙虎学习风景描写
向下午的阳光
学习雨过天晴
给绿草坪上的合影镶嵌金边
又到了毕业季
台风玛丽亚的手伸过来
刚刚签收的快递
来自鹿港小镇
水边的白裙子
白玉兰的双肩包带来吸管
中午来不及打开的
直接戳进去
这个季节
还没活过来的
是真没指望活了
2018.5.31
海滨墓园
革命者的墓园坐南朝北
石头像石头一样
站在路边
我每次路过
都会想起
问路的外省青年
他刚从392级台阶上下来
向左向右
两个不同方向人来人往
走过来的人说
下面是海
海水是空的
石头也是空的
渐行渐远的背影
字迹模糊
凝望他的人
还像石头一样
站在路边
2019.03.15
我们在看同一部电影
古人在上游读诗
让我知道他们活着
出现在镜头中
我们在看同一部电影
关于消逝的事物
神灵与众生
在黑暗中凝视
相互辨认
有人在座位上清嗓子
熟悉的爆破音
堵在喉咙里
想咳出来，又很克制
窗外就是秦淮河
掬一捧水
可以看见月亮
但今晚不会有月亮
风吹过菩萨的脸
雪飘下来
填满回忆者的空镜头
2020.10.25
障碍
爱情可以消除眼袋
也可以让眼袋更沉重
路过菜场
昨夜的半杯咖啡还在眼袋里晃荡
想买两根黄瓜
却被一条死鱼拎着
2016.03.12
诗歌的日常化
诗歌的日常化
就是一张瘦脸
无力反抗镜子里的人
出现在我刮胡刀下
有人急着要返回
自己的面孔里
铁青色的下巴开始塌陷
外面正在下雨
许多日子的残余
随泡沬进入下水管道
如此荒谬的开始
写诗撸猫
你是我
厄运的一部分
2019.08.30
防空警报
天空暗了一下
一个拖延症患者开始服药、填词
一首诗的脚丫
正好踩到了
历史上的今天
防空警报的悲剧意味
完整呈现平常生活
颤栗的部分
2019.09.18
夜鸟
夜鸟的声音此起彼伏
它们的尖叫
来自梅里、伯渎河、啸傲泾
一棵树的倒影
沉入空旷的睡眠
有几声哀鸣
高过鸿山遗址
它们黑色的肚皮
悬在空中
如同下午
我还在那里散步
2019.04.06
貔貅
貔貅在做梦。皇帝在下棋
他的西洋画师
听不懂他说的神兽
是什么意思。神情肃穆的侍卫官
如同废墟
四周的光变幻着
投下任何一个时代的阴影
任何一个时代
的书写者
分不清是别人
还是自己的穷途末路
在城墙上走来走去
吴宫花草埋在一堆旧书里
桌面上的镇纸
抬起头看见
和它一模一样的
庞然大物
停在中山门外
出城扫墓的人经过环岛
知道它是避邪
但想不起来
它的名字
它硕大的臀部
不可直视的反光
强烈，刺激
坐南朝北
北面是中山陵
再向北
是更遥远的
灰蒙蒙的北
穿过一列火车的尖叫
2020.04.25
在大雄宝殿读诗
雪落长芦禅寺。说出这句话的时候
我在大雄宝殿读诗
外面阳光灿烂为什么会下雪
但如果不是雪
那是什么
落在我手中的句子上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
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我在最后一排
像师父那样打坐
诵读与聆听，几乎听不见的
六祖惠能的呼吸
通过他眼中的余光
我看见僧尼
诗歌的后脑勺
跌宕起伏的内心
寺外的尘埃，两股白烟
自江边垂直下来
江水的声音
加深了佛门清静
我从薄薄一本小册子里
翻到赵雪松的落叶
读的时候发现
诗中有许多老师
离开禅寺，我和黄梵、小曼
马铃薯兄弟双手合十
车顶上落下薄簿一层灰烬
2019.06.03
静音模式
不满意这样的坏天气
一早就看到绿色塑料袋在阳台上飘
那是昨天晚上
两条咸鱼拎回来的
不记得某一次
因为什么
把自己调成了静音模式
再也懒得打开
有些句子是在什么样的情况下
穿过低矮的灌木
看见你屋子里的烛光
人影憧憧
2019.1.3
记忆
很多时候我们在外面转悠
把鼻子和脸送上去
送到半人高
也许是更高处
交叉小径的花园
可能什么味道也闻不到
但是当你离开
消失在街角
一棵矮树的记忆中
挥之不去的
正是桂花的香味
2019.11.02
礼物
比如这样的好天气
金色的柠檬从院子里伸过来
像米沃什递过来的礼物
但我无花可浇
上午温暖的阳光
透过玻璃、皮肤和血液
照进骨头里
一些东西往下沉
再往下沉
一壶好茶来自贵州
一副完整的骨架
坐在阳台上
所谓平静生活
就是没什么事情需要别人追着我
我也不追着别人
“我们不欠平庸任何东西”
2019.12.03
童卫路上的吆喝
不管什么手机
都可以换不锈钢脸盆
老鼠笼子，老鼠夹子，蟑螂药
循环播放，感觉是在喊我
和我耳朵里聊天的人
听得清清楚楚
但我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现在我要去新街口
乘地铁二号线苜蓿园站
有一条捷径横穿卫岗西老小区
下面就是中山门外
著名的大斜坡
我手机里存了一些照片
下雨，下雪，一年又一年
卖大米的，收旧货的
手从他们眼睛里伸出来
自南向北是单位，菜场，药房
从北向南是回家
回家时左边是鼓楼区
右边是秦淮区
其间的尖叫
路过我们荒诞的一生
2018.11.12
星期天
小区里的各种开挖
埋最粗的管子
橘黄色隔离栏
隔开一张床
星期天的中心
挖掘机在床前对撞
去年也这样，前年也这样
一片树叶颤动
更多的叶子
穿过阳光
落在壕沟里
他们的作业区
他们的工具和脊背上
一部分激情
已经来临
他们有节奏地敲打铁皮
2017.11.5
白发返青
我在阿勇理发店
外面在烧钱
群里说今天要去墓地
墓地很远
又很近。仿佛就在微信群里
我们说的每一句话
母亲一定知道
遥远记忆中的一把剪刀
从兄弟几个脑袋上
薅下一绺头发
放进母亲的墓室
转眼二十八年
每逢清明节
白发返青
从墓地里长出来
湮没故乡
广大的田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