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情美文:天堂有路,母亲你小步慢走
作者简介
靳赋新:1967年生,山西省垣曲县英言乡东河村人,现居北京。爱好旅行,喜欢读书,现从事电影工作。
各类大米和豆类在木制的勺子
世界上有一种最美丽的声音,那便是母亲的呼唤。
——但丁
我之所有,我之所能,都来自于我的母亲,而她却永远地离开了我。儿子,是母亲生命的延续。母亲,永远活在我的心中。赶在母亲五七祭日前,我将母亲的一生记录下来,用A4纸打印了一份,跪在母亲的遗像前,一张一张地烧掉了。
“根在杨家,累在靳家。心存善根,自苦中来。孝老敬邻,爱子疼孙。见人亲,亲人多。见不得人穷,见不得人苦。给一点阳光,便不忘记灿烂。吃一只跳蚤,不也忘分人一条腿——。”看着一缕一缕升腾的清烟,望着母亲对我的慈祥微笑,我心中默念:天堂有路,母亲您小步慢走。
1、一行辞世泪
二零一六年农历六月初六,母亲在病榻前交待我,有两件事要办,一是给她写篇祭文,将她一辈子所受的苦,所受的累,好好说一说。二是请一个吹手乐队,让她再听听唢呐,她听不够的小苍娃戏。当时我以为她只是随便说说,没想到两天后,这竟成了她对我的终临嘱托——。
二零一六年农历六月初八,中午十三点二十分,母亲耗尽了她最后的一点生命,挣开两眼看了看身边的亲人,右眼角流下了一行泪水,然后安详地闭上了双眼。任凭我儿孙们怎么召唤,母亲再也没有应答一声。我坐在她身边忍着伤悲,用手轻轻擦拭掉她的泪水。
我们一生中最亲的人,就这样离开了我们。以前我不知道,母亲有一天,会真的离开我们,如今她却躺在冰棺中。以前我没有经历过人世间的生死离别,如今我偿到了这种深切的伤痛。以前我从来不信有天堂,如今我却要祝愿母亲,在天堂安息。
大姐小果说,母亲是我们家里的蜂王,她走到哪里,我们一群小蜜蜂都会跟到哪里。妹妹小兰说,母亲是她的生命支柱,没有了妈,她以后的日子可咋办呢?我早已习惯了有母亲的日子,她是我心中的家,是我灵魂的归宿地,如今母亲突然走了,我没有一点心理准备。
我知道母亲是真的不想走,临终的前一天她还对我说:“学呀(我的乳名),你不想让我走,妈也不想走啊,我是没办法,没办法啊。”母亲是带着对生命的无奈,带着对亲人的眷恋走的。她放心不下我年迈的父亲,舍不得她的一大家子亲人。她热爱生命,人间美好的生活,她还没有过够。
2、娘家是她的根
母亲杨荣娥,生于一九三九年农历六月二十五,英言乡邵家沟村干沟杨家,病逝于二零一六年农历六月初八,享年七十八岁。母亲亲兄弟姐妹七人,上有哥姐,下有弟妹,在家排行第三。母亲生有四男三女,修得四世同堂,子孙绕膝承欢,家庭直系血亲成员五十六人。她像大地里的泥土一样,一位再普通不过的农家妇女。
母亲出生的时候,正赶上日本侵略中国,战事频繁,兵荒马乱,土匪滋扰,蝗虫泛滥,百姓饿死者过半。母亲讲当时外公外婆,手拉着大舅和大姨,一肩挑着她,一肩挑着黑姨,在深山中东躲西藏,四处避逃。我的两个老舅同一天被日军杀害,一个被打死在英言东坡头,一个被打死在英言西坡头。
每讲起这段旧事,母亲都特别心酸,对外公外婆一往情深。她说,她兄弟姐妹能在战乱中,一个个活下来,全靠外公外婆的拼命保护。我能感受到是外公外婆,在我母亲幼小的心灵中,播种下了“羔羊跪乳,乌鸦反哺”的种子。为人父母天下至善,为人子女天下大孝,这种大爱,贯穿了母亲整整的一生。
大舅长大姨两岁,大姨长母亲两岁。大舅实在,大姨刚强,母亲纯善。大舅对母亲,呵护有加。大姨对母亲,亲若一人。母亲待小舅小姨们,是舍了命的憨亲。黑姨结婚后家没吃的,母亲深更半夜,跑十几里山路去送粮。小舅外出三个月没有音讯,母亲近乎成疯子一样四处寻找。小姨年纪小,母亲待小姨,不像一位姐姐,更像一位母亲。
外公杨法正兄弟五人,到母亲这一代,兄弟姐妹加起来,一共二十人,如今活在世上的,只有堂舅、常舅和小磨姨。母亲说起她娘家,一花一草一木,一人一事一物,总是满含着深情。那里是她的根,她深爱着娘家的每一个人。打从我记事起,每逢过年走亲戚,她要求我们一定要先到舅舅家。
母亲在娘家的日子,正值解放前后,是一段非常艰苦的岁月。在那个缺吃少穿的时代,人能活着都不容易,母亲更是没条件读书。但她自从小起就特别懂事,上山拾柴挖药,回家烧水做饭,帮外公在地里干农活,帮外婆在家照顾弟弟妹妹。母亲一生勤劳辛苦,不惧艰辛,与她这段生活经历息息相关。
3、把我们养大
母亲十八岁那年走进我家,照顾我们家整整六十年。父亲曾不止一次对我说,你母亲这个人,咱们老靳家的人说不出半个“不”字来。母亲住院期间,平时庄重严肃的父亲,曾不止一次的抱头痛哭。他对我说:“你母亲为咱家受了一辈子的苦,一定要想办法救她。”
一九八零年农村土地承包之前,是我们家最煎熬的一段日子。一九五八年大闹钢铁,一九六零年闹饥荒,圪塔坡每口人,一年只能分到二两棉籽油,二、三十斤粮食。母亲每隔三两年,会生一个孩子。我们家孩子多,年年青黄不接,一年365天的日子怎么度过?
曾经有几次,母亲觉得生不如死,一个人走到悬崖边,想跳下去一走了之。但当她坐到崖边上,要跳的那一时刻,又犹豫了,担心了。“我要是一下子摔死了,那就一了百了。假如摔不死,成了伤残人,那可咋办呢?我这一群没了娘的娃子,以后可咋活呢?”想到这些,她又擦掉眼泪,无奈地回了家。
一个都不能少,母亲在情绪稍稍稳定后,母性之爱又在她心中萌动。她除了精打细算,费尽心计节省粮食外,还要求稍有一点劳动能力的孩子,都要学会干农活,学会自食其力。去柿树下捡柿子蒂,上小杨树上摘嫩叶,到地里采挖野菜,这些都是我们小时候常干的活。
母亲想尽办法,把难咽的野菜,做出各种花样,哄着我们去吃。每一次吃饭,母亲都会最后一个去吃,有剩的就吃一点,没有了便自已饿着肚子。母亲不到三十岁,便累出了一身疾病。两年前,有次医生问我大弟,“你妈什么时候得的病?”大弟答道:“打我小时记事,我妈就一直有病。”
大姐小果出生二个月,正赶上农业学大寨,母亲带着她到英言赵寨村修水库。当时活重没有吃的,母亲没有了奶水,大姐饿得奄奄一息。母亲不忍心看着大姐就这样被活活饿死,深更半夜走了十多里山路,偷跑回家,向邻居借了一点面,用稀面汤一点一点将大姐喂活。
二零零零年,我哥家发生了车祸。嫂子骨盆有三处断裂。哥左侧十根肋骨断了九根,两腿断了几处,关键是腰,一腰二错位,折断了中枢骨髓,他的下身彻底瘫痪了。当时哥的三个孩子,最大的读初中,另外两个一个读小学三年级,一个读小学一年级。
面对如此大的灾难,母亲没掉一滴眼泪,马上赶到医院,细心照料起哥嫂,鼓励他们重拾生命信心。如今十七年过去了,哥的三个孩子都已成家,大女儿靳巾进了中央电视台,二女儿靳楠在县城买了新房,小儿子靳镝娶了重庆媳妇,还给哥嫂生了一个活泼可爱的小孙子。
二姐果兰成家后,家里吃饭都成了问题。母亲心疼二姐一家,将自己舍不得吃,省下来的粮食,让父亲送过去。二姐家没有钱买牛,十多亩地没法耕种,她把我们家的牛赶过去,帮他们耕种。为减轻二姐家负担,母亲还将她的几个孩子,不时地接到身边照看。
大弟战民做人厚道,家里有两个儿子,生活负担较重。为了减轻他家压力,母亲常把两个孙子带在身边,走到哪里领到哪里。三弟家中的孩子,是母亲最操心和牵挂的,到哪里她都放心不下,临终前在北京又一次对我托付过。
妹妹出生那年,母亲得了一场重病。母亲觉得自己抗不过去了,准备将小妹送人,给这条小命找一条活路。但真正到送的时候,母亲却又舍不得,就这样一直拖着、拖着,直到她的病慢慢好起来。后来小兰身体不好,类风湿病、骸骨头病相继而来,母亲每次说起,都能让人看到她揪心的样子。
小弟民抓出生时,家中条件已有好转。母亲娇惯她小儿子,每到吃饭的时候,都会给他吃一点偏食。民抓每次吃饭前,都要先用筷子,在油瓶蘸点油滴到碗里,他才肯吃饭。他吃母亲的奶,一直吃到十多岁。母亲和小弟一家住在一起,他每次开车出去,夜里回不到家,她是睡不着觉的,直到听到车响。
“进了咱家门,就是咱家人。”这是母亲常说的一句话。在母亲的心中,儿媳们的地位高于一切。不管是我们哪一家,夫妻间发生点小摩擦,她都偏向儿媳这一方。她用她的胸怀接纳她们,用她的爱心融化她们,让她们找到在娘家的感觉,成为靳家的真正一员。
母亲一生喜欢孩子,对孙子辈、曾孙子辈偏爱有加。侄女靳楠出生时,因哥嫂想要一个儿子,想把她送人。母亲知道后,把我哥狠狠地臭骂了一顿:“那个时候,我七个孩子都养活了,你现在才两个孩子,就想着送人,我不同意。”靳楠是留下了,但没想到的是,那天夜里得了急病,母亲抱着她一直到天亮。
近十多年间,母亲曾孙子辈们,一下子冒出了十三个。这群小东西的到来,给她晚年带来了满满的幸福。“叫老婆,叫老婆给你发糖吃。”母亲爱逗小孩子玩,这群小家伙也爱往她怀里拱。母亲常说,人活一辈子,啥都不重要,就是活人哩。她住的小窑洞里,一直充满了浓浓的亲情。
4、送我到村口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每次读孟郊的游子吟,我都会忍不住落泪。离家三十五年,我每次远行,她都会送我到村口,一直目送我,直到她看不见为止。她站在村口的身影,已经化作一尊雕像,永远刻在我脑里。
母亲斗大的字不认识一个,大姐二姐当时因家里条件差,也没念过书。到了我这儿,母亲坚持让我读书。母亲一生最自豪的一件事,就是用麻绳拴着我,将我拉到学校。或许是命运刻意的安排,自从挨了母亲那顿抽打后,我走上了一条改变山里人命运的读书路。
当时家中穷得叮当响,母亲从外婆家赶回一头老母猪,饲养了十多年。每次产十多头小猪,一头能卖七、八元钱。我每次从学校放假回家,母亲会提前四处讨要猪娃钱。正是靠着这些钱,我才一步一步完成学业的。母亲告诉我,不管家中有多苦,她也要供我读书。
我每次走的头天夜里,母亲会一夜不睡觉。我半夜里醒来,看到她不是为我缝制衣服,便是给我做饭,为我准备干粮。那时英言每天只有一趟车,家里也没有钟表,母亲怕我误车,一边干家务活,一边坐等公鸡叫。公鸡一叫便叫醒我,英言距我家,还有八里山路要走。
我喜欢吃蒸地瓜,吃煮的老玉米,吃蒜拌白不劳豆角,喝酸汤面——,我每次回来,她都会提前做好。家中有好吃的,她总会想到我。有一年家里,不知从哪里搞回一点猪肉,母亲想起了我,偷偷留了一点,藏到小窑麦缸里。我回来后她急着去取,结果肉给放坏了。
我从老家运城,北上太原,南下深圳,再到北京,每次地点变动,母亲总是不停地劝我说,别走得太远了,外边太乱,她不放心。每次我说回老家看她,她却又不让我回来,说路途太遥远,坐车太辛苦。每次我回到老家,她又劝我早一点走,说别耽搁工作,吃人家一碗,由人家使唤。
5、风雨六十年
母亲最后的十多年里,父亲一直陪伴着。母亲走到哪里,父亲跟到哪里。母亲吃什么药,什么时间吃,吃那种药有效果,父亲一清二楚。母亲心中想什么,嘴上说什么,父亲一语能说破。父亲也快八十岁人了,母亲得了不好的病,我们怕他看着受不了,劝他回老家。任凭我们怎么劝说,他就是一步也不离开。
父亲嘱咐我,一定要救你母亲。母亲临终告我,一定照顾好父亲。父亲嘱咐时,放声大哭。母亲告我时,难分难舍。一个窑洞相依相伴,一艘家船风雨共渡,整整一个甲子六十年。虽然我们从来没有听到过,他们之间有什么甜言蜜语。
他俩有点像小品中打嘴仗的白云和黑土,掐闹了一辈子,却又互相离不开。只要母亲说到靳家一点不是,父亲立马会对杨家进行反击。架吵到不可开交时,母亲气哭了,父亲在一旁一声不吭,乖得像个输了理的孩子,听母亲不停地数落。
父亲年轻时,是一个家庭暴君。他生性软弱,在外落了个好善名。但是只要回到家里,人立马变了个样,看到哪个孩子不顺眼,捡起什么是什么,不是骂就是打。有一次我母亲为护大姐,用胳膊挡了一下,她的胳膊被父亲打断了。父亲不闻不问,后来是外公领着母亲去看的。
我们小时候,都怕父亲,吃饭时一直躲着他。只要他在屋里,我们就端着碗去外边吃。他一走到外边,我们马上又回到屋里。我们同外边孩子打了架,回家后他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把我们揍一顿。我能从母亲的呵护中,感觉到她对父亲的愤怒。
有一年,母亲在我运城的家里过年,父亲正月十五过来接。母亲看见有一小筐她没见过的猕猴桃,私下不好意思地对我说,能不能留上两颗,也让你父亲过来时尝尝?母亲的这一句话,让我很是吃惊,原来她是这样想着父亲。我对父母之间的感情,又开始有了新的理解。
母亲后来常对我说,你父亲刚出生就没了爹,同奶奶相依为命,孤儿寡母,是一个恓惶人。我从母亲的话中,感觉到了母亲宽大的胸怀,也找到了父亲胆小怕事的根源。爷爷去世早,大伯父也早逝,当时没有人为父亲撑腰,在外面他生怕惹出一点事。
家中有一大堆孩子,生存压力大,父亲心里烦躁,此时的家里人,成了他发泄的对象。我们理解归理解,但父亲年轻时的过错,是永远不能抹掉的。这也成了我们一家人,后来“讨伐”他,抓住的他的“把柄”。母亲每每提起控诉,父亲便坐在旁边一声不吭,从来不为自己争辩。
我们子女都成家之后,父亲一直陪伴着母亲。母亲常年体弱多病,几乎天天吃药输液。这个时候只有父亲,才能时时地守候在母亲身边,烧水做饭,叫医生打针。有父亲在母亲的身边,我们在外也特别放心。母亲说如果没有了父亲,她根本活不了这么大年纪,有后来的福享。
父母相守六十年,告诉了我们家是什么,家是人在世上最根本的基础。胸怀,是婚姻爱情最大的保障。夫妇只能以爱和好,无法用理说清。夫妇间的矛盾,只能用爱来调和缓解。如今母亲走了,父亲就是我们的家。让父亲安享晚年,是我们对母亲恩情的最好报答。
7、爱戴周围的人
今天回头一想,其实自今年年后,母亲都一直在交待后事。她到了最后,真正需要的是什么呢?其实任何东西,对她都不重要。她想念她周围的人,放心不下她的亲人,说的每一件事,都是替他人着想,心中只剩下了爱。
母亲爱周围的人,在她的眼中,都是别人的好。余粱奶奶、邻居老候、莲娥她娘、本家姐夫小拴、乔沟坪任传祥、英言我老舅、无恨小狗娘、龙潭沟我大表姐——,根本无法搞清有多少人,住在她心里。说起这些好人,她脸上充满感恩之情。
不管是她娘家人,还是我们靳家人,不管是近的亲戚,还是远方亲戚,只要进了我的家门,我母亲第一件事,就是先做饭,一般不吃饭是不让走的。母亲招待客人,一定是家中最好的,她宁可自己不吃,也要让别人吃好。她的这个习惯,一直保持到她晚年。
我母亲常说:“吃一只跳蚤,也忘不了分给你一条腿。”我每年回老家过年,都会带回不少年货,不管买回来多少,东西有多贵,到我初六、七走的时候,她几乎会分得一干二净。记得有一年,我从北京带回十多只烤鸭,她分完后只剩下一只,留在大年初一吃。后来她又说,王家庄我大堂姐年纪大了,没有吃过,给她留着。
前年麦熟前,我出差路过济源,舅妈让我带给她一袋碾转。母亲说,这可是个稀罕货,有好多年没有吃过了。她用小碗分了六份,送给邻居让大家都尝个鲜。我五星姐夫爱抽烟,这盒好烟得给他留着。我小姨没有好衣穿,这件适合她给她吧。这盒糕点细软能咬动,送给你英言老舅——。
起初我对她的做法,一直不理解。说她如果再这样,以后我不给她带了。但母亲嘴上说好好,行动上依然我行我素。后来母亲对我说:“学呀,你说我把家里东西都送人了,我不也活了七十多吗?你看看咱这前后河里,那一个不羡慕我是一个有福的老婆婆?”
母亲见不得人病,见不得人苦,同情弱者,怜悯病人。我每次回来,她总是不停地给我讲,村里这个人恓惶,那家人恓惶。这个人得病,咋什咋什苦。那家人,遇到了什么麻烦事,日子过得不如意。 我堂大哥靳天文,病后跟随儿子去了烟台,她常对我念叨:“发(大哥乳名)恓惶,想回老家,却身不由己。”
母亲见人亲,亲人多。到了今天晚上,几乎所有的晚辈,从深圳、北京、西安、无锡、运城等不同地方,都赶回到了她的身边。我们家几乎所有亲戚,都来到我家为母亲送行。圪塔坡方圆四五里的八方乡邻,都赶过来吊唁。大家都说,母亲见人是真的亲。
8、活着得有用
“学,你说这可咋了哩,妈老了,啥都不能干,成了没用的人了。”近几年,母亲经常失落地对我说。看到她叹息的样子,我说,“咋就没用?你不是每年还坐到皂角树下,用高梁杆制作小篦子吗?”说到此处,母亲立马开心起来。“今年我做了三十多个,这个要一个,那个要一个,全都送出去了,他们都说我做的活细致。”
“年轻的时候,我蒸的花馍,咱们这儿谁都比不上。我能从药树庄、桃树庄,蒸到乔沟坪、韩家河。遇到过三周年,他们都爱叫我过去,一干就是一天。”母亲说的时候一脸自豪。母亲爱动脑子,从选面、到发面、到捏花、到火候,每一个环节都仔细琢磨,所以蒸出的馍洁白、能裂出花,漂亮美观。
母亲还有一手好针线活,纳底做鞋,缝衣绣花,样样在行。外公、外婆、姑姑、大姨的寿衣,她怕别人做不好,都亲自缝制。纺花织布、印染花布,也是母亲的长项。她不但给自已家织,还给姑姑家、外婆家、姨姨家、乡邻家织。“吱扭呱嗒,一天织丈八。”我小时候半夜起来尿尿,经常能看到母亲纺棉织布的场景。
“大毛、二毛、毛清,这兄弟三个都是我接生的。”母亲说。在山区医疗困乏的年代,母亲会显得特别忙碌,谁家快要生孩子了,都会叫她过去拾娃(接生)子。母亲说这时啥都得放下,这是人命关天的事。母亲成了半个土医生,我们家或者邻居,谁感冒了、中风了、上火了,她有很多不花钱的土方子。
喂猪养牛,也是母亲的拿手活。喂猪供我读书,而养牛让父母自食其力。母亲会打算,别人养牛为了耕地,她养牛还要考虑母牛生仔。她为了不向儿女伸手要钱,靠卖小牛犊积攒养老钱。我参加工作三十多年,母亲从来没有张过一次口要钱。听说有次她实在过不去,卖掉了自种的一棵树。
除了家务活外,田地里的活,母亲也从不肯耽误。犁地、种地、割麦、背麦、晒麦、扬麦,推磨拉碾,磨点豆腐,几乎男人们能干的活,她都会干。河边的黄瓜西红柿地,南沟里的甜瓜地,为我童年,增添了许多难忘的记忆。母亲是一位勤劳的人,一直都是没白天没黑夜地干活,一生劳苦。
9.住院四十八天
母亲的病,是阳历五月二十四日确诊的。第一个给我打电话的是小兰。当时她已经泣不成声。我对她发了火后,她才停止哭泣。第二个给我打电话的是民抓,他哭着对我说,二哥,咱母亲得的病不好。这么多年来,我从来没有见民抓哭过。
我恨不得一步回到母亲身边。为了不让她起疑心,拖延三天后我才回到垣曲。母亲一辈子没有见过真火车,二十年前去我运城家里时,曾一个人悄悄到火车站,站在墙外看火车。母亲没有去过北京,她一直对我说,她年纪大了,回不来咋办?后来我才想明白,她是怕给我添麻烦,故意这么说的。
我想带母亲到北京,在我家住一段时间,也好好地给她治一下病。经我们百般劝说,母亲于五月三十一日到了北京。在飞机上,母亲昏睡了半小时,惊得我直叫她。到了北京的第二天,我领着她到陶然亭公园,让母亲当了一回船长,在湖面上开心地划了一个小时。
到北京的第三天,我联系好肿瘤医院专家,领母亲去看病。母亲是明白人,一下子精神崩溃了。开车路过天安门广场,我想让她下来坐一会,她也没有了心情。六月四日,母亲肚子疼了整整一夜,五日到博爱医院挂急诊,医生坚持要等到化验出来才能下药方。母亲适应不了北京的看病方式,坚持要回家。
我顺从母亲心愿,六月六日领着父母,从北京坐动车回垣曲,再次住进垣曲人民医院。路上母亲又昏睡了四个小时。之后到七月十一日去世,我们全家经受了人间最痛苦的一段日子。胆囊结石、胆总管结石、肠胃功能紊乱、电介质系统紊乱,相继发生在母亲身上。
一个月不能进食,上吐下泻,全靠输血输氨基酸。“唉呀……啊,唉呀……啊”,母亲疼叫声,二十四小时连续不断。疼得厉害时,她满身大汗,脸色苍白。母亲说:“疼有各种各样,疼狠时生不如死,有的像刀割,有的像刀扎,有的像火烤,有的像蜂蜇,有的像用手从嗓窟窿眼,伸进去掏心揪肺一样。”
坐在母亲的病榻前,我们听在耳里痛在心上。我了解母亲的个性,疼痛已经超越了她能承受的极限。凡是到医院看望过的人,都亲眼目睹了现状。有几次我紧握着母亲的手,想用自已的生命去换取她的长寿。
10、抱您在怀里
凡是见过母亲的人,都说母亲耳朵坠大,这辈子有福。母亲十个手指,有十个斗,我也一直觉得母亲命大。其实母亲一生,经历了太多的疾病折磨,每次都是她硬撑着,实在挺不过去,就找村里土医生过来,输输液消消炎。母亲确实命大,一次一次遇难呈祥。这也让我心存侥幸,觉得她身体没有要命的毛病。
得知母亲得食道癌后,我的脑袋一下子出现了空白,才知道母亲,原来是我今生中最重要的。她是这辈子唯一可以用生命爱我的人。每次打电话,母亲从不让父亲来接,抢过话筒对我唠叨半天。只是我不知道,母亲真的是老了,她想念她远方的儿子。而我却一直停留在小时候,依赖她的那个阶段。
母亲,是我家中的一本史书。她的记忆力异常的好,从她记事一直能记到现在。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发生了啥事,有哪些人在,每个人说的什么话,她能说得一清二楚。即使现在我在北京给她打电话,她能听出我是走着路给她打,还在坐在椅子上给她打。母亲喜爱讲故事,我对老家的了解多出自于母亲之口。
母亲可以记清我兄弟姐妹所有人电话号码,可以说出她娘家父母、兄弟姐妹,我们一大家五十多人的生日。“学,你这娃憨哩,没有经过事,超紧让我回家。”母亲临终最后一天,还催我送她回家。她去世前两个小时,我问母亲说:“妈,咱们回家行吗?”她答道:“赶紧回——。”母亲一生,就从来没有糊涂过。
母亲一生十分洁净,特别的爱美,即使她老了她病了,依然不失女人爱美的习惯。她喜欢让我给她拍照片,拍的时候她一定要把头发梳顺,把衣服整理好。她说头发太乱了,衣服不整齐,怕照出来会不好看。每次拍完照片,拍完视频,她都要我给她放一遍,经她审核一遍。
母亲内心充满了浪漫主义情怀。我们给她选的墓地,是母亲二十多年前就看好的。她说她去世后,就埋在上岭上的凹凹里,那儿地势高,能望远,特别亮堂。那儿冬天背风,朝阳,暖和。可以在坡根打个小窑洞,挖个土炕,旁边放个小桌子,然后开个小窗户。我笑说,给您开个窗户不吓死人了,谁还敢到那地里干活?
这一次母亲病后,我想和父母多合影,用了手机自拍模式。母亲紧紧地抱着我,像抓住一座山一样。我第一次感觉,母亲像一个孩子一样,靠在我怀里——。母亲见了我哥,见了我两个弟弟,见了她所有的亲人,一齐合影拍照时,我都看到母亲有一种依依不舍的样子,仿佛都在做最后的告别。
“窗外落下细雨,一点一点。瓶中流着液体,一滴一滴。握紧您的手,抱您在怀里,贴着您的脸,偎在您身边,倾听着您微弱的声音。想起您给予我生命,您养育我长大,您送我到远方,您把我来牵挂,您疼爱我一生,您庇护我多少年风和雨——。”这是七月八日,我在县医院楼道,用泪水写下我对母亲的想念。
母亲得病期间,我们家人都想陪护她。兄弟姐妹为了争着陪,还差点闹出点小意见。我们家的亲戚乡邻,几乎到医院走了个遍。有好多,还不止一次的到医院看望。母亲的病房里,充满了浓郁的亲情,甚至感动到了医生、护士。他们都说这个老婆婆,可不是一般的好人。
没有无私的、自我牺牲的母爱,孩子的心灵将是一片荒漠。母亲对我们的爱,远不是写一篇祭文所能表达。母亲去世,是我人生最大的变故,仿佛整个世界都变了。母亲不但给了我身体,还用一生心血呵护着我,给了我整整五十年的福报,她的恩情永驻我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