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天下最美的河湾,我的外婆湾。
清明时节,细雨菲菲,山花烂漫,我又一次来了。
涓涓新安源头水,从云雾缭绕的六股尖深处,千回百转,飘逸而来,在此打两个转,画出巨大的几字,河水仿佛是累了,放慢了脚步,汇成一湾幽潭——合潭。
潭上波光潋滟,涟漪荡漾,曾泛有古渡,曰藤溪。宋代着名大诗人王安石,千余年前一个深秋的早晨,打此经过,留下了“朝渡藤溪霜落后”的千古名句。河湾因此而显。
潭边,右岸篁竹扶疏,牧歌浅唱,粉墙黛瓦,错落有致,远山近影;左岸金山突兀,两水夹峙,山峦叠翠,形成半岛。
外婆的坟,绿绿的、小小的,就安卧在金山之巅,与这明山丽水相伴,似乎多了些灵气。这是她身前自己选择的墓地。驻足山顶,数里内外,村庄、田野、河流,一览无余。或许,她是怕孤独,她选择了这样登高望远之地。
三年了,每一次,我回到外婆的小山村,我总觉得,她就站在那高山上,用那如水的柔波,深深地遥望着我,看我一点一点地,蚂蚁一般,渐渐挪近,我无法逃离她的目光,一如身前。
金山的背后,就是外婆的小山村。水灵灵的徽州人家,青青的石板,深深的古井,高高的马头墙,森森的古祠堂。其中一条石板路连接着河湾与村落,入口处,置有一城门洞。
我的童年,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就是在那度过的。尽管当时村庄已是斜阳残照,但还有余晖脉脉。
外婆命运多舛,3岁母亲去世,没有进过一天学堂,大字不识一个。婚后,生养了八个孩子,五男三女,吃尽苦头。文革中期,我的大舅被关押,二舅不堪歧视,奋力抗争,结果遭受迫害,后含冤自尽。知命之年丧子,她整日以泪洗面,独自黯伤。
这是她心中永远的痛。
那时,我就跟在外婆身边,我是她带的最久的外甥,常常替她擦红肿的眼睛,家人都为她担心。几个月后,她擦干了泪水,重新振作起来,一如既往,操持家务,烧饭洗衣,日夜忙碌。
金山原是片荒山,舅舅和姨们将其部分开辟出来,种上了山芋,边上栽上南瓜,补贴粮食不足。外婆常带着我去,挖地、扦插、施肥、锄草、割藤、挖山芋、摘南瓜,干不完的活。
夏日炎炎,她常常让我坐在板栗树下嬉戏、打滚,清风徐徐,拂面宜人,对着对岸的瀛山手做喇叭状,奋力高喊,空谷传响,回音阵阵。而她则暴晒在烈日下,汗一把,雨一把地劳作,汗水沾湿了她的粗布衣裳,都拎得出水来,她全然不顾,没命地干,几次都差点中暑。
秋天,外婆最开心。金山上的南瓜黄了,冬瓜白了,山芋熟了,外婆和舅舅们三天两头地去摘南瓜,挖山芋,外婆湾里笑声扬。老宅的堂前,堆满了南瓜、冬瓜、山芋,小山似的,心中有了这粮,外婆心里就不慌了。
外婆湾的粮食养育了我,我就在这外婆湾中个子渐渐长高,上小学时,母亲把我接回了家乡小镇,相隔15里。外婆常常来看我,每次总是带着山芋干、南瓜干,那味道特别特别地香。
暑假里,去外婆家玩,常去那河湾游泳。小姨夫是捕鱼高手,养着十几只鸬鹚,驾着一只渔船,我常常跟着去,看那鸢飞鱼跃的景象,观鸬鹚的精彩表演,一看就是大半天,总是等外婆来叫我吃饭,才依依不舍地离开。
二十多年前,外公走了,儿女们都已成家立业,外婆老了,闲了,寂寞了,常常夜不成眠,为解苦闷,她开始“砌长城”,不久就上瘾了,而且非常痴迷,整天整宿地打,但手气差,常输钱,钱接济不上。家人从身体及经济考虑,劝其放弃,可她不服输,不愿停。我也劝过她,无效。儿孙们颇有微词。有时,她难免生气,心里窝着火。
不过,每次只要我去,她得知消息,都要来接我,在河湾城门洞那里,离开时,又非要送我,真是难为她了。特别是到了85岁以后,打麻将渐渐吃不消了,在家里走动,我一去,她总是跟着我,絮絮叨叨地说许多左右邻舍的事,我也向她说说我的烦恼。有时,无话可说了,我到哪,她跟到哪。我是她最疼爱的外甥,告别时她总是站在那城门洞与我挥手作别,伫立许久,仿佛一尊雕像,一直目送着我的背影消失。
三年前的早春,外婆身子虚弱,偶感风寒,便卧病在床。我去探望,发现外婆已是骨瘦如柴,眼睛凹陷,目光呆滞,白眼珠缓缓转动,说话无力,声音细小,只是向我点头。我隐约觉得外婆大概大去之日不远了。我的泪盈满眼眶,鼻子发酸。那一次,她再也无法来到外婆湾。
4月8日凌晨1点多钟,外婆悄然地走了。那晚,我的手机关着的。早上,我一打开手机,就收到了舅舅的短信,得知外婆撒手西归,我顿时泪流满面,泪水涟涟。外婆走完了她92载春秋。
三年来,我无数次地在梦中与外婆相见,那情景就是在外婆湾里,在深宅老院中,历历再现。醒后,泪湿枕巾。也曾多次想提笔写一写外婆,可我的笨笔写不出她万分之一二的好。
梨花风起正清明,这个断魂的日子,我又来了,独自一人,采了一大束洁白的九里香,端放在青青坟冢前,深深地鞠躬、叩拜。
外婆,我有多少话儿要想向你倾诉,可我们阴阳两隔,无语相对。你走了,我心灵的世界空空荡荡!
外婆的一生,很普通也很坚强,就像那乡野里的九里香,虽然常见,可她香飘十里,沁香袅袅,弥漫我的一生。
外婆湾,我心海中永远的港湾!